潮声丨躬身入局：50万亿银发经济的田野样本

潮新闻客户端(kèhùduān) 执笔 詹丽华 应陶

“老(lǎo)手机还存着晨雾江湾，竹椅摇晃(yáohuàng)白发，我还是踮脚追风的少年。”

当54岁的王建录(wángjiànlù)如此描绘自己曾记录的、正体验(tǐyàn)的、所畅想的老年生活，让人不禁莞尔，年龄只能标注人生的某个阶段，老年人也曾是“赶时髦(gǎnshímáo)的年轻人”。

王建录并非无的放矢，此时他主理的摄影主题(zhǔtí)民宿之江(zhījiāng)小筑里正聚集20多位摄影爱好者，他们大多60岁上下，人手(rénshǒu)一台相机，一住7天，只为比一比谁能把之江湾拍得更有故事感。

用视频软件追剧；刷(shuā)直播跟人聊天；在KTV飙歌、到舞厅battle；呼朋唤友玩狼人杀……当这些现象(xiànxiàng)越来越多地以老年人为主导，银发经济(jīngjì)的浪潮已经呼之欲出。

据中国社会福利与养老服务协会、当代(dāngdài)社会服务研究院等机构联合发布的《银发经济蓝皮书：中国银发经济发展报告(bàogào)（2024）》数据：目前中国银发经济规模在7万亿元左右，约(yuē)占GDP的6%。

民政部数据显示，截至2024年年底，我国(wǒguó)60岁及以上(yǐshàng)老年人口达到3.1亿，占总人口的22%。

这是一组抽象的(de)数据，但当(dāng)我们真正走近王建录，走近孟祥志，走近宁檬，走进(zǒujìn)他们喜欢的浙江乡村，能更清晰地看到线下老龄消费的某种“成熟形态”。

不畏惧(wèijù)老去，是走向美好老年生活的第一步。

一对父子(fùzǐ)的乡村创业接力

摄友们正在之江村(cūn)拍摄 王建录 摄

6月(yuè)的浙江，有下不完的雨，雨雾缭绕着黄饶半岛，是梅雨季标志性的江南美景，建德下涯镇之江村正迎来(yínglái)旅游旺季——在(zài)将近半年的时间里，几乎每周都会有几十近百人规模的摄影爱好者团队入村小住。

“房间收拾好了，放好器材再登记也行。”王建录一边招呼着熟识的摄友一边庆幸，今年儿子(érzi)王嘉岚也留在了村里创业(chuàngyè)，忙不过来的时候能帮(bāng)把手。

手拎三脚架、肩背摄影包、头戴鸭舌帽，聚集在前台的(de)摄友们装备(zhuāngbèi)相似，年纪也相仿。“都是60岁左右的小兄弟。”队伍里的孟祥志(mèngxiángzhì)笑起来，他是之江小筑的常客，听说北京无人机摄影班到之江村授课，特地从台州赶到建德旁听(pángtīng)。

王建录经营的这家摄影(shèyǐng)(shèyǐng)主题民宿开了10年，不仅仅是住宿，高铁站免费接送、摄影地陪、教学指导、友情修图……只要与摄影相关，只要摄友需要，都在王建录的服务范围内。创业10年，名声在外，之江(zhījiāng)小筑是多数摄友到之江村的第一站，也是各种摄影技术培训(jìshùpéixùn)最喜欢的教学点。“玩摄影的中老年人大多来自北京、上海、深圳这些大城市，他们有不同于(bùtóngyú)乡村的消费习惯(xíguàn)和消费能力。”王建录非常清楚这点，创业之初他瞄准的就是这类人群(rénqún)，为他们提供服务，“没想到搭上了银发经济的顺风(shùnfēng)车。”

王嘉岚试着(zhe)理解父亲，但并不讳言，自己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坚持开一家服务中老年摄友的民宿——与花费的精力相比，它(tā)的投入产出比实在不高(bùgāo)。“我绕着中国骑行过一圈，也去过(qùguò)国外很多城市，就想父母辈也能多出去走走。”王嘉岚说，他做了一些在同辈人眼里(yǎnlǐ)格调满满的事，但每每想到家里，总有一种疲惫感，“既有无法替父亲分忧的愧疚，也有不知(bùzhī)如何着手的迷茫。”

王建录不(bù)觉得迷茫，在他的微信里有上万个“孟祥志”，大大小小(dàdàxiǎoxiǎo)的摄友群更是近百个，这些都是他把生意做好的底气。

据建德市下涯镇统计，2021年至2024年，之江村(cūn)全年(quánnián)旅游接待人数(rénshù)增长65%。2025年1-5月，之江村旅游人数已突破40.78万人次，实现旅游收入2130万元。

眼看着来民宿的(de)人越来越多，王建录几番(jǐfān)犹豫，最后儿子王嘉岚先开(kāi)了口：辞职回村，跟父亲一同创业。“之前是他托举我的梦想，现在是时候帮父亲圆梦(yuánmèng)了。”2024年春天，王嘉岚在民宿后院开了一间“岚屋”，专卖咖啡。

父亲镜头下正在做咖啡的王嘉岚。王建录(wángjiànlù) 摄

开业一年，王嘉岚发现每天卖出的(de)近百杯咖啡里，中老年游客的消费比例远远超过年轻人。“我爸是(shì)有眼光(yǎnguāng)啊。”王嘉岚突然理解了父亲，毕竟“50后”“60后”是经历时代(shídài)变革的一代人，从上世纪80年代(niándài)的舞厅、卡拉OK，到重新回潮的千禧风，用他们的话来说，都是“年轻时玩剩下(shèngxià)的东西”。尽管时代发展让生活方式有了明显变化，可在他们眼中，没有什么是不能尝试、不敢尝试的。

“银发流量”冲击下，改变的(de)不仅是(shì)王嘉岚，也(yě)包括王建录。原本固守民宿的王建录开始和儿子一起出门参加国际咖啡展，去(qù)找好豆子，学新技术；报名烘焙课，学烤面包；去外地乡村考察学习……忙得不可开交，他们想围绕中年人的消费需求，把乡村游(yóu)的业态做得更丰富。

进入旅游旺季，父子俩难得都留在(liúzài)村里(lǐ)，在两人合力创建的(de)“山风农场”里小聚。这个刚开业满两个月的农场，已经成为摄友们的新据点，每天单窑炉面包就能卖出100多个。

今年春天，来自北京的(de)摄影爱好者贾斌，为(wèi)王建录父子俩拍摄的合影（受访者供图）

“你看，这背后是淅淅沥沥的(de)雨，前面是冒着热气的窑炉(yáolú)和面包，多好看。”来自江苏盐城的中年摄影爱好者舒霞对着父子俩一阵拍后，骄傲地展示(zhǎnshì)着镜头里的成果。

一条(yītiáo)专线“撩动”微波

银发经济(jīngjì)正如一条“要素动脉”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奔涌，试图将城市的资本流、技术流与乡村的生态流、文化流融合(rónghé)、编织成网。

刚刚(gānggāng)开通两个月，杭州首条城市直达乡村的“游运”专线将这条“要素(yàosù)动脉”具象化了。

4月(yuè)17日，这条从杭州火车东站始发，串联“四好农村(nóngcūn)路(lù)”沿线村镇特色产业，以航川村为终点站的“专线”正式运营，结果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爆火。

“游运”专线正式投入(tóurù)运行两个月，平均实载率达到95%（受访者供图(gōngtú)）

“最初我就是看了小红书上(shūshàng)的(de)推荐帖来的。”湖州人吕建美已经不是第一次搭乘“游运”专线，退休后属于自己的时间多了，经常(jīngcháng)约闺蜜一起“进村玩(wán)”，而直达乡村的专线恰好解决了他们辗转公共交通的麻烦，“住住民宿，吃吃农家菜，享受享受生活。”

这条“游运(yóuyùn)”专线运营两个月，平均实载率达到95%，遇上周末、节假日，基本开票半小时即售空。而乘客几乎都是(shì)六七十岁，来自上海、杭州及(jí)周边地区的银发群体。

专线那头的航川村已经喝到了(le)“头口水”。“看见游客来了，村民经营的热情也就高(gāo)了，民宿品质可控了，回头客也就多了，这样才能形成良性循环。”航川村所属的航头镇党委委员姜宇昕说，村里不仅引导村民按统一(tǒngyī)规则、统一标准、统一品牌(pǐnpái)运营“139民宿”，还计划针对银发(yínfā)游客需求推出特色旅游产品。

目前，航川村民宿产业(chǎnyè)正在扩面(kuòmiàn)，预计到今年年底床位数可增加到1000张，村集体经营性收入可突破200万元，同比(tóngbǐ)增长超30%。

相隔不远的曹源村也(yě)正在“盘家底”。今年上半年已有4家农户重新装修了自家小院，开起了民宿。预计到(dào)下半年，床位数累计(lěijì)可达100张。

仅依靠承接航川村的客源(kèyuán)分流显然不足以让曹源村的民宿发展(fāzhǎn)好，怎么办呢？

“我们做中老年舞团（客群）怎么样？村里的(de)两个文化礼堂场地大小正合适，音响设备也都(dōu)齐全。”年初的村两委会议上，如何承接“银发流量”成了最重要的议题之一。曹源村第一书记姚文强(yáowénqiáng)如此提议。

橄榄枝刚抛出去就收到了热情响应。“太好啦，我们正愁没场地！”杭州各个中老年(zhōnglǎonián)舞团(wǔtuán)纷纷回复。

一个月后，70多位来(lái)自杭州各个舞团(wǔtuán)的中老年舞蹈爱好者就相约自驾曹源村，来一场舞蹈battle。

“真得很久没有跳得这么酣畅淋漓了(le)，村里氛围特别好，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(péngyǒu)。”今年刚满60岁的杭州舞团代表季尚清回忆起3个多月前的聚会仍(réng)意犹未尽，“我们约好了还要再组织一场大聚会。”

来自杭州的银发舞团在曹源村文化礼堂练习(liànxí)（受访者供图）

而那次“开场舞”也拉开了曹源村“乡村舞台”的(de)大幕。“现在每个月都有中老年舞团(wǔtuán)(wǔtuán)自发来村里。”姚文强自己也是(shì)资深舞蹈爱好者，村里频繁响起的舞曲声让他忍不住畅想，如果(rúguǒ)能让浙江乡村舞团像贵州“村超”、江苏“苏超”一样出圈，会是怎样的热闹场面(chǎngmiàn)，“我们正计划筹备百人规模的大舞团活动，为他们提供更精准的服务，也提高曹源村的曝光率，吸引更多中老年舞蹈爱好者来这里。”

2023年贵州“村超”出(chū)圈，平均有1000多(duō)场贯穿全年的比赛，累计吸引游客约2000万人，更是带动举办地榕江县在旅游、餐饮等(děng)多领域实现高质量发展，成为GDP百亿县。

那是曹源村努力的目标(mùbiāo)。但姚文强也有点(yǒudiǎn)担心，如果舞团规模再扩大，文化礼堂或许装不下。

我愿在田野里自由舞蹈(wǔdǎo)

“担心什么呢？礼堂装不下，我们(wǒmen)可以在田野里舞蹈。”花甲之年的宁檬笑着，眼里闪动(shǎndòng)着星子般的光。她正收拾行装，准备和团友出发去西藏(xīzàng)，15天的行程，团费13000元。

几乎每个月，这位上海阿姨都要外出(wàichū)旅行，有时是周边(zhōubiān)自驾游，有时是远途小众团，生活过得热热闹闹、有滋有味，让身边大部分年轻人都羡慕(xiànmù)不已。

人生似乎就是如此。当老年人(lǎoniánrén)展示出来的生活切面，远比想象中更加丰富多彩时，年轻人便也松(sōng)了口气。

宁檬(níngméng)一个月前在新西兰旅游时随手拍下的湖景（受访者供图）

“即使满头银发，我应该也会打扮精致，跟闺蜜相约一起看演唱会吧。”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银发经济研究所(yánjiūsuǒ)副所长(fùsuǒzhǎng)陈倩说，像宁檬这样的“新生代老人”所秉持的积极(jījí)开放的观念或许就是未来养老生活(shēnghuó)的发展方向，也是银发经济的发展动力。

复旦大学老龄研究院团队(tuánduì)最新发布(fābù)的《中国银发经济(jīngjì)发展报告2024》一书中提出：基于(jīyú)我国老年居民消费、政府消费和全国养老基础设施(jīchǔshèshī)建设测算，在中等增长方案下，假设老年居民消费增长率为5.32%，到2035年，银发经济规模预计为45.35万亿元，占GDP的22.67%。

这是什么概念呢？中国(zhōngguó)国际经济(jīngjì)交流中心副理事长朱民曾在2024夏季达沃斯论坛上(shàng)指出中国房地产消费占GDP的比重在最高时达到16%左右，为全球最高水平。

也就是说，银发经济的(de)未来体量有可能超越房地产经济。对于多数人而言，这可能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市场(shìchǎng)。

在陈倩看来，银发经济还有很多尚未被充分重视、但极具增长潜力的领域：比如从老年(lǎonián)旅游、剧院观演到银龄短视频等数字内容(nèiróng)，构成了不断扩展的“银发文化”需求；比如提升(tíshēng)老年人(lǎoniánrén)生活质量、促进积极(jījí)老龄化的老年教育与终身学习需求；再比如围绕智慧健康养老、智能穿戴设备、服务型(fúwùxíng)机器人等技术落地，需要构建起高效的“技术—场景—人群”协同创新体系……

在(zài)我国老年人口规模庞大、老龄化程度持续加深的背景下，发展银发经济不仅(bùjǐn)是优化养老服务体系的现实需要，更是释放内需潜力、推动产业转型(zhuǎnxíng)升级的重要路径。

在之江村的镜头后、在曹源村的舞步中、在宁檬的行囊里，我们看见一种新的可能性(kěnéngxìng)：这些老年人的消费欲望旺盛，对新兴(xīnxīng)事物的消费态度也并(bìng)不保守。他们坚定认为，虽然无法躲避老去的现实，但却可以选择自己变老的样子(yàngzi)。在白发浪潮中，他们不仅能找到安顿暮年的方式，更能创造出充满(chōngmǎn)活力、充满想象空间的未来图景。

王建录正与儿子一起，开启(kāiqǐ)他的二次创业。

“我问(wèn)自己这辈子还剩多少年(nián)？你想要(xiǎngyào)怎么过？”王建录说，后来他发现，自己不能做很多事，也不喜欢做很多事，10年前中年创业，无非是不甘心站(zhàn)在场地的边缘当一个摇旗吶喊的人，“我永远跃跃欲试，希望躬身入局。”

是的，这是(zhèshì)王建(wángjiàn)录们正在躬行的，也是我们所乐于看到的——当3.1亿银发族从观众席(guānzhòngxí)重新走回舞台中央，他们正用行动重新定义“老去”的价值。

（应(yīng)受访者要求文中宁檬为化名）